清水手术刀

许三多,见字如面

许三多没有参加老A的选拔赛,作为钢七连的仅存的火种,是被王团长有意留下,用来点燃重建七连的星星之火。


他算是临危受命,新兵报道之时,他学着史今的样子对待这些新兵,一张张年轻好奇的脸叽叽喳喳叫他“班长”。


每每练兵,恍惚中似是昨日旧时光,熟悉的宿舍、熟悉的操场、熟悉的科目……只是恍然间发现已经找不到熟悉的面孔,年少轻狂再不是属于他的年少轻狂。


明明年纪不大,他却用了许多时间回忆往昔,这也许就是老兵吧。


在这个时候他收到了袁朗寄来的信,一张洁白的信纸,几行硬朗的钢笔字。


内容很简单,许三多没有参加选拔,这令他遗憾,不过他能够理解,如果把钢七连的精神传承下去,对许三多一定是件有意义的事……但他仍然很遗憾。


许三多记得袁朗,尽管寥寥数面,中校留给他很好的印象,他们不算熟悉,不知道为什么要给他写信。


他对这个中校有些亲近,就自己的日常生活写了点东西,大致是怎样怎样练兵,生活有哪些不同,你原来说的话我现在有点明白了……当然,他没忘记问问进老A的成才和伍六一的情况。


很快之后就收到了回信,这次的字有点潦草,好像下笔匆忙。


袁朗说巧了,他也在练兵,正好可以向许三多学习学习;另外,请他放心,他把他的两位朋友照顾得很好。


许三多收到信时,外面正在淅淅沥沥下着小雨,这股润意从眼底一直下到心头,他低下头,有点想笑。


碍于保密守则,袁朗略过了基本信息,但只寥寥几句,刚硬的伍六一、要强的成才、咬牙坚持的两个人……一一浮现在许三多眼前。


他有点骄傲地给袁朗回信,说他的兄弟们都是好样的,为了加以证明,他写了零零散散的许多小事,伍六一虽然看上去凶,其实心里很柔软;成才对他恨铁不成钢,对他很关照,而且非常聪明。


这封信一送就送了一整个夏天,燥热的暑气露出尾巴时,许三多没收到回信,但收到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成才回到了五班。


在周末他登上去五班的车,一路上是熟悉的风景,他看着看着,心就开始发疼,这个苍茫的草原,在成才的眼里,无疑是他理想的放逐之地,他想象不出来,这个要强的发小该多么地伤心。


下车后,走过“许三多路”,老马在的时候就老是用这个调侃他,把在门口刷牙的薛林看得一愣,叫了一声后,跑着过来拉他,嘴里不住说着稀客。


听见他的喊声后,老魏走出来,看见他后也是一愣,两个人团团把他围住,都说许木木看上去沉稳多了……这俩人还是这么不着调,许三多笑出一口白牙,薛林摸下巴说怎么还这么呆。


几座平房,几个旧友,又像往昔,可他心里还记挂着成才,没有时间感叹。


他问起成才,薛林露出复杂之色,老魏叹了一口气,指指远处的一棵树,那下面有个小黑点。


许三多走过去时,看见成才坐在那里发呆,好像是从地上长出的一根草木,亘古地望向远方,他叫了声“成才”,后者转过来看他。


那天成才和他说了许多,说许三多我是不是很自私,我是不是一个人走得太远了,我在别人眼里是不是就像一个丑角……许三多说不是,你从来都不是丑角,你是枪王。


成才问你知道钢七连的六个字吗,许三多说当然,不抛弃,不放弃。


后来成才便再也没有说话,许三多坐在身边陪他,直到日光将暮,星月移布,成才说出一个决定,他走得太快太远,要停下来寻找自己的枝枝蔓蔓了。


许三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成才没有说,他也没有问,但他明白成才是什么意思。


当许三多坐上车后,成才站在路边送他,视野中发小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彻底消失,只是依稀看见车轮碾压中掀起的黄土。


无论好坏,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路要走,他只能挥挥手说祝愿。


他一回去,便收到两封信,一封伍六一的,一封袁朗的。


伍六一的信是一如既往的简单,他在信里大骂袁朗烂人,说过去的几十天里过得相当艰难,除此之外还提到了成才,许三多看见好几处字被书写者提笔划去,最后只余一声叹息,叫他好好开导成才。


袁朗的信倒是洋洋洒洒,他说人生总是这样,每个人多少要经历几段打碎和重塑,这个过程很艰难,但是值得……也许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这就是命运。


成才并不符合条件,他很遗憾去做那个恶人,袁朗写了许多,字迹好似越发温和,最后袁朗说他写了这么多,有没有把他哄好,他是真的把许三多当朋友了,不希望他的小朋友误会他,许三多默默看着,心里有些复杂。


当许三多提笔去给袁朗回信时,心里有好多话,但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他很委屈地说那你不该说谎话啊,之前说把他们照顾地很好,让他白高兴一场。他早就把袁朗当成一个特殊的朋友,于是说话更是没有顾忌。


他的新兵们一天是一个模样,虽然青涩,但是能看出一点兵的样子了,许三多欣慰而骄傲,栽种的幼苗茁壮成长,他迫不及待地把心里的私话说给伍六一和袁朗说。


伍六一的回信很有他的风格,说他唠唠叨叨,没有出息。


袁朗就好多了,耐心地点评,一看就知道认真看了许三多写的信,他还没忘记解释,说谎话也是要许三多宽心,这是善意的谎言……袁朗说话很好听,许三多看完后心里舒服多了,就说我也把你当朋友,我是不会误会你的,以后能不能跟你聊些琐事呢,如果你不嫌烦的话。


许三多现在实在没人可诉说,他在史今面前是告别后远行的游子,像个大人一样前行并暗自承诺绝不回头,伍六一叫他别说琐事,成才在五班重塑根基……


一段时间后,许三多带着他的兵们参加军演,新兵们脸上是跃跃欲试的兴奋,他没忍心泼冷水,知道战场会教给他们一些新的东西,诸如生与死、爱与忧、胜利与失败、荣誉和责任……这不是他用几句话就能讲明白的。


果然不出他所料,幻想大展身手的新兵们很快尝到了失败的滋味,一个接一个被淘汰,树下聚拢了一堆垂头丧气的新兵,青烟的味道有点难闻。


许三多远远瞟了一眼,笑了一下,和其余几个班长一同趴在战壕中,战友们骂蓝军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一阵风吹过,他竟然有点熟悉的感觉。


敌袭,有人喊道。


随着叫声一同想起的是铺天盖地的枪声,他们反应很快,对在密林中若隐若现的几个零星身影铺设火力,许三多从瞄准镜里望去,冷静地扣动扳机,随即有青烟缓缓升起。


被击中的身影停下脚步,在这波小型交锋结束后,从林中走出,向地上唾了一口,把枪往地上一扔。


是伍六一,许三多吓了一跳。


伍六一看也看见他了,扶着额头呻吟,孽缘,你许三多真是克我。


许三多不好意思地笑笑,其余人上来询问蓝军的消息,伍六一坚决以尸体不能说话为由拒绝开口,但许三多心里有了数。


红军和蓝军胶着在一起,最终红军以微弱的优势取得胜利,但红蓝双方的战损比依然悬殊。


演习结束时,他们班坐装甲车返回基地,许三多最后一个上车,在他上来之前,只见一个人正站在十米外朝他笑,全副武装,头盔用一侧手抱着。


袁朗!许三多惊喜道。


好久不见啊许三多,袁朗说。


他走过来,摸摸许三多的脑袋,说要蹭他们的车,许三多苦恼地认为这不合规矩,袁朗轻轻瞪他一眼,直接坐上去了。


装甲车里的士兵惊讶地看着他们班长和这个中校相谈甚欢,许班长平时讲究规矩,他们注意到,班长甚至忘记给中校行礼了,真是个稀罕事儿。


不知道为什么,许三多和袁朗没见过几面,只是通过信件交流,但他和袁朗相处起来很自然,像是老友。


下车后,袁朗把许三多扯到一边,说看了他最新发过来的信,许三多有点不好意思,问那你是怎么想的。


袁朗眼里含笑,说当然好,没想到你人小,话还挺多,本来是突发奇想给你写信,结果一来一往还没完了……正好帮我打发时间。


许三多很开心,露出大大的笑容,清新没烦恼,看得袁朗一怔,而后捏捏他的脸。


自从许三多成为班长,不免绷着自己,要沉稳要克制,袁朗是见证了他的彷徨和成长的人,在他面前,许三多仿佛有了做一个孩子的豁免权。


袁朗离开时,许三多去送他,正好碰见找他的伍六一,他俩聊了一会儿天,伍六一说他在老A呆的还不错,虽然一开始很失望,但最终还是找到了留在那里的意义。


许三多觉得真好。


袁朗他们匆匆出现,又匆匆离开,在他们走后,许三多的日子和平时一样过。


唯一的不同是他现在可以随便给袁朗写信了,愿意写什么就写什么,许三多展开信纸,每一次都有话可说。


其间他们曾围绕成才展开一场激烈的辩论,以许三多胜利为结局,许三多说我去草原见了成才,还碰见了连长,成才和过去真的不一样了,他的枪更稳了,就像他的眼神一样,我可以作证。


袁朗回信,只有几个锋利的字,力透纸背:没得商量。


许三多给他描述了与蟋蟀和沙鼠作伴的五班,那是草原上的孤寂之地,他猜想也许是这点打动了袁朗。


渐渐地,和袁朗写信成了他的日常,写信、拆信、写信……


秋天时,他就说枯梧桐叶真是好看,他喜欢一个人呆在一处地方,静静地想会儿心事。


袁朗说他也有一个地方,在那里看夕阳正好,他今天看见后就想,应该让许三多来看看的,可惜那里不能进……不过他倒可以去找许三多。


这时成才的信也送过来了,他说他在老A安稳下来了——至少心是安稳的,袁朗把许三多讲的告诉他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总之,他们是一辈子的兄弟。另外,你是不是和袁朗一直通信,他去袁朗办公室时,看见袁朗展开信纸在看,脸上的表情显得挺柔软的,摆在桌子旁的信封上写的是许三多的名字……他现在有点相信许三多的话了,袁朗估计是外冷内热,内心深处还是很温柔的。


冬天时,许三多说下了雪,不知道你们那里有没有下,他带的兵中有些还不适应低温,暖气不太热,他发现北方的兵好像还不如南方的兵耐冻。


袁朗没回信,直接来到702团,以宾客的身份给了许三多好大一个惊喜,许三多带他去看自己的秘密基地,做东请了袁朗吃饭,其间看见袁朗手臂上的伤疤,得知是子弹的穿透伤后,许三多对袁朗又敬佩又担心。


他皱着眉头诉说忧虑,袁朗就在一边笑。


时间久了,许三多发现袁朗行文很流畅,段落的分配往往没有固定逻辑,喜欢用“不太”、“也许”这种委婉严谨的词汇,但偶尔会露出一两句“应当”这样的命令型语句;和他本人外观的攻击性不同的是,袁朗的字行云流水,甚至可以称得上老练,只是在转折处棱角分明,彰显出一点锋芒。


春节姗姗而至,新兵们总是盼着春节到来,虽然回不了家,至少能放松个两天啊,他们这样念叨着,搞得许三多也觉得今年的春节好像来得有点晚了。


除夕那天晚上,过年的气氛热烈地要命,普通士兵脸上一派喜气洋洋,只有炊事班的人苦着脸,过来找许三多,说许班长帮帮忙吧,人手实在不够,借几个会包饺子的人吧。


许三多一说,新兵们群起激奋,会包饺子的、不会包饺子的……一窝蜂窜到炊事班了,炊事班班长喊,那个兵,个儿高的那个,就是你,这是包饺子呢还是叠被子呢,不会别添乱啊。


有人在旁边起哄,包个球啊!


在众人的嘘声和大笑声里,许三多靠在一旁笑着看他们玩闹,窗外飘着雪花,像是从远方传来若有若无的鞭炮声,和着室内的人声噼啪作响。


欢乐一直持续到会餐完毕后,新兵们可以给亲人打电话了,他们第一次离家,有很多话要说,少部分人的脸上挂着笑,大部分在哭……许三多拍拍他们的肩膀,这是每一个兵都要经历的。


他给家里打了电话,许二和接的,没说两句就被许百顺赶走,许百顺年纪大了,更喜欢唠叨,嘱咐起来说个没完,许三多乖乖应着,说爹新年快乐,那边愣了一下,稍后传来了许百顺不自在的声音,老三那个啥……新年快乐啊。


挂下电话没一会儿,许三多就开始想家了,有人过来叫他,有人打给你了,班长。


他一接电话,那边好半天没说话,就在他以为信号已经断了时,传来了袁朗沙哑的声音,在说“过年好”时,许三多听出那边气息有些不稳。


袁朗说有个紧急任务,完事儿后大家都在给亲人打电话,他不知道要给谁打,想了想还是找许三多吧。


许三多没问他的家人是怎么回事,聊了一些琐事,越说话就越多,不知道为什么,在袁朗面前自己总是有话说,电话那边的人温和地应着。


忽然袁朗要他看向窗外,许三多一愣,发现窗外的雪竟然已经下得这样大了,凛冽的风卷起漫天的雪雾,天地间浑然一体,分不出是时光漫长,还是昨是今非。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对着同一场雪,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


来年春天后,许三多明显变忙了,训练项目一下子增多,作为班长,他要做到更多才能保证新兵们的训练成果,越当班长就越明白身上沉甸甸的责任,他有点焦头烂额。


袁朗好像也是很忙碌,他们信件往来的周期逐渐变长,但有默契地谁也没提中止这回事,有时候许三多会想他。


成才倒是偶尔写信过来,说任务是多了一些,危险性有点高——这些袁朗从没告诉过他。


成才还说许三多骗他,有一次他看见袁朗在写信,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没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便试探性地说出自己的请求,只见袁朗目光瞬间冷淡,说他是不是觉得最近训练强度有点小啊,成才落荒而逃,委屈地指责许三多,这个人根本就是面冷心硬。


许三多百口莫辩,急呼冤枉……在看到成才说袁朗是特别喜欢他时,许三多心里一跳,但这跳动太过轻微,转眼间就被主人遗忘。


后来他便再也没有见过袁朗,只除了一次,他从团部大门出来时,看见远处角落里停着一辆车,驾驶座上有个人在抽烟,好像在遥遥望着自己,给他的感觉有点熟悉,他正欲走上前看个清楚时,那车子忽然发动离开了。


袁朗有时候也会问他一些私事,比如说感情上的事,他说他有一个妹妹,和他各方面的个性都很像,喜好也像,现在也是单身,要不要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许三多活了这么多年,从没正儿八经想过女孩子的事情,他红着脸想了一会儿……和袁朗相似,那他和那女孩儿的相处肯定是没问题,于是扭扭捏捏地说了好。


再次收到来信时,袁朗没提这事,许三多也不好意思主动提,后来也渐渐忘记了。


通信的日子如流水一般,沿着文字的纹路匆匆流逝,信纸上印上的是几个端正的钢笔字,像盛夏中绿叶上的浅浅纹路,是一种别开生面、不需言说的情愫。


多年后,许三多仍然记得袁朗寄给他的最后一封信,在那封信上,袁朗写,听成才说下榕树的烩面特别好吃,能不能有朝一日去带他去见识一番。


内容很平淡,许三多想,但袁朗描述地绘声绘色,好像自己真的带他回了老家,袁朗吃了整整两大碗,但爹还不停地给他盛……


有时候生活会开些玩笑,下一封信许三多一等就等了半年。


他在秋天时收到一封信,是伍六一的,伍六一说袁朗出任务了。


立冬那天,许三多又收到一封信,他想这次总该是袁朗吧,结果是成才,成才说袁朗又出任务去了。


一直是任务,有这么多任务吗?


在日常训练的间隙,许三多不可避免地想起杳无音讯的袁朗,他们相处的一切似乎只是自己单方面的幻想,或者袁朗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这个擅长思念的人会叹口气,又一次想到离别:告别了老马、史今、白铁军、甘小宁、高城、马小帅……他以为自己已经学会了像大人那样平静地接受既定的离别,可是袁朗的消失再一次、再一次向他展示了人和人之间的割裂。


袁朗和其它人也许是不一样的,许三多想。


直到在一个平淡的日子里,许三多从成才那儿知道一个消息,听说袁朗调任了,他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便放了心,也许明天袁朗的信就能寄过来,也许下个月,也许明年……反正总是会有这么一天。


许三多把整个人沉浸在工作里,练兵、训兵……无论是自己的成绩,还是他带的班的成绩都称得上不错,于是便有了更多升职的空间,越是这样便越忙,他在战场上遇见齐桓前,正琢磨着去军校继续深造一下。


他认得齐桓,是袁朗之前的下属,挺精神的一个人。


彼时齐桓四处张望,像是也在寻找着什么人,他小幅度地探出头,迅速扫一眼便快速收回去,这使他看上去有点发怯。


许三多走上前行了个礼,把齐桓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许三多。


许三多随即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并询问他袁朗的收信地址。随着他的描述,齐桓脸上的表情越发灰暗,许三多恍然未觉,说完后期待地望着他。


齐桓磕磕巴巴地说了一些散乱的语句,像是宾客散场后留下的残羹剩菜,许三多一句也没听懂,前者好像也意识到这点,懊恼地闭上嘴。


最终,他早有准备一般塞给许三多一张纸,而后在许三多的呼喊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那是袁朗用的信纸,从未换过。


许三多茫然地站在原地,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明白,他没有立即去看,而是用颤抖的手捏了那张纸一路,直到他坐到桌子前。


折叠的信纸像一只有心无力的蝴蝶,疲倦地躺在桌面上,再也不说一句话。


“许三多:


见字如面。


外面正下着一场很大的雨,我坐在办公室里给你写信,在想着写什么的时候,我突然有种宿命感,它似乎是不能摆脱的既定,前半生我无奈地接受了这点,在三十岁的关卡,又突然意识到这未必是件坏事,至少我从未想过会像今天这样……抱歉,跑题了。


上次你说愿意带我回家,是真的吗,君子一言九鼎,说出来的话可不能再改了,许三多你别当小赖皮啊。国庆……国庆不准假,春节倒是可以,大不了我这段时间多做一些活儿,努力争取一下年假。


到时候有些话想和你说,虽然我次次都说“见字如面”,这些话还是当面说好一点。这些年忙于工作,从一个地方辗转奔波到另一个地方,习惯了不同的人和不同的风景,三多,我忽然有些累了,也许是因为年纪在变大,想到你,便觉得自己衰老了。


不说这种丧气话了,省得劳烦你哄我,想想也知道下次你一定碎碎说一堆话和道理,我猜的对吗?


昨天的夕阳很好,我坐在峰顶上练兵,正想”


一切在这里戛然而止,袁朗在想什么,许三多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只觉得心一点点在下沉,到底出了什么状况,这封未完成信件的姗姗来迟。


2006年末,距离2007年还有一天时,许三多在下榕树看见成才,面对成才的含糊其辞,他难得有些发怒,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要一起瞒他?


在他的追问下,成才说话了。他说的很简短,许三多却一下子听不懂了,他问什么,成才重复了一遍,他又问,成才又重复,直到成才不再说话,忧伤地凝视着他。


许三多的脸上还来不及做出任何表情,眼泪却早已纷纷落下,他知道袁朗最喜欢骗人,这是不是袁朗又在作弄他,躲在一边看着他笑。


他向成才身后张望,仓惶地寻找一个并不存在的身影,最后把住成才,你们队长是不是提前来下榕树……你、你们合起伙骗我吗?


微风吹过空旷无垠的田地,在充满死寂和生机的矛盾季节里,成才不忍却坚定地摇了头。


后来许三多失魂落魄地放开成才,不知道怎么回到了家、吃了饭、躺在炕上,直到他躺在那里看向窗外,才真切意识到他身上有什么东西被永远留在那几封写着墨字的信纸里,与未曾言说的心事一同被封存到信封,就此保持缄默。


许百顺认为他的儿子失了魂,在他的担忧达到顶峰时,许三多忽然恢复正常,只是话少了很多。


他回到军队,像之前那样认真做事,这一做事便做了许多年,每逢有来信,他便提着心打开,但没有一封写着袁朗的名字,直到随着网络的流行,没有人再写信了。


没事的时候许三多就在想,袁朗在夕阳下到底在想什么呢,他一开始想不明白,后来模模糊糊有了一点头绪,最终全想明白了。有些话,无论是他还是袁朗都没有去说,直到一切都变得老旧泛黄,像消失在时代长河里的信纸和钢笔。


袁朗不是个好人,经常骗许三多,还喜欢开他的玩笑,许三多坚信这是袁朗说的一个漫长的谎话,只不过需要很多年来圆。


许三多委屈了许多年,没人来哄,后来他自己忽然释然了。


算了,算了,他想。反正自己也不聪明,如果袁朗真要骗他,那他就配合吧,无非是多配合一些年,就像是记忆里他们在一起时的样子,一个不怀好意地骗他,另一个傻傻地被骗,一个笑着,一个说着……


许三多逐渐有了皱纹,在眼尾处蔓延,他身子没有年轻时那么好,记忆力也变差了,但常常在恍惚间看见袁朗抱着头盔含笑望过来,视线遥遥穿过岁月的灰尘,温和而无声地看着许三多,一切都恍若昨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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